远去的记忆之一:褪色的红袖章与未凉的灶火

上世纪六十年代的风,刮过湘中丘陵的田埂,也刮过我家那栋青砖瓦房。那时我刚记事,父亲的蓝布中山装口袋里,总别着一支亮闪闪的钢笔。他因身体原因,从解放军艺术学校提前回到县里从事土改工作。后又从事教育工作,担任一所学校的校长,写得一手好字,画得一笔好画,练了一身功夫。逢年过节,邻里街坊的春联都出自他的手笔,偶尔教一些孩站桩打拳。
我最盼的是傍晚。父亲下班回家,会从公文包里摸出一颗水果糖,剥开糖纸塞进我嘴里,甜香漫开来的时候,他就坐在门槛上,教我背“床前明月光”。母亲在灶房里忙碌,柴火噼啪作响,饭菜香混着院子里栀子花的味道,飘得满街都是。那时的父亲,脊背挺直,眼神清亮,他说,等我长大了,要送我去读最好的中学。
这样的日子,像窗台上那盆太阳花,开得热烈又短暂。
记不清是哪一天了,家里的门被猛地推开,一群戴着红袖章的人闯进来,翻箱倒柜。父亲的公文包被扯破,钢笔掉在地上,笔尖摔弯了。他们指着父亲的鼻子喊着“走资派”“臭老九”,要他去挂牌游街。我吓得躲在母亲怀里,看见父亲的脸瞬间变得惨白,却还是伸手摸了摸我的头,轻声说:“别怕。”
那之后,父亲下放到了圳上镇楚材村。我和母亲去看他,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衣服,他瘦了好多,脊背也佝偻下去,再也不是那个能把我举过头顶的父亲了。母亲给他带了换洗衣裳,临走时,父亲叮嘱母亲,要她带好孩子。
日子一下子变得艰难起来。母亲像男人一样,起早摸黑。我放学回家,去挖野菜,拾稻穗。曾经和我一起玩的小伙伴,看见我就躲得远远的,他们的父母说,我是“坏分子的儿子”。
最让我难受的,是冬天。没有棉衣,我裹着母亲改小的旧棉袄,冻得瑟瑟发抖。夜里,我和母亲挤在一张小床上,她总是偷偷抹眼泪,怕我听见。我假装睡着,心里却盼着父亲能早点回来。
父亲因受不了苦,远走他乡。从四川、到新疆、赶内蒙古,几乎跑遍了全国各地,为老人画人物素描、教小孩子武术,偶尔也为别人看像算命。
这样的日子,过了好几年。等到父亲平反回家的时候,我已经是个半大的孩子了。他进门的那天,阳光正好,穿过房顶,落在他的身上。他还是很瘦,头发也白了大半。但他看见我,还是笑了,从怀里掏出一颗用手帕包着的水果糖,糖纸已经皱巴巴的,他说:“那年没吃完的,一直揣着。”
我接过糖,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。
后来,父亲重新回到了工作岗位。但他还是这样:写写字,画点素描。他我知道,那些年的风霜,在他心里还是刻下了太深的伤痕。
如今,父亲早已离我而去,那栋青砖瓦房也拆了,盖起了楼房。但我总记得,小时候,他教我背诗的样子,记得那颗皱巴巴的水果糖的味道,记得灶房里永远不凉的柴火,和母亲眼角未干的泪。
那些岁月,苦也好,难也罢,都成了刻在我骨血里的印记。它让我知道,日子再难,也总要抱着希望,就像寒冬过后,总会有春天。

作者简介
刘雄,湖南新化人。笔名拂晓、刘家湾。中国散文学会、中国诗词家协会、中国武术协会、中国教育电视协会、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。《中国文艺家》《中国散文》签约作家。代表作品有长篇小说《少年陈天华》《腊梅花》、散文集《风飘的岁月》《拂晓》《永不消逝的记忆》《且行且歌》、诗歌集《梅山雁语》、理论文集《过来人语》《资江夜语》《写作文不求人》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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